等一树海棠花开

潘文星

引子

我曾经等了很久,只为等待一树海棠花开。

1.

静喜欢海棠,喜欢那满园的旖旎一点一点在眼中清晰起来,沾染了春日的雨泽,如同少女颊边的绯红。

我曾取笑过她,真是不忘在琐碎的生活里小资一把。她听了笑一笑,嘴角微微一扬,像一朵花开的弧度。她自己本就是一朵美丽诗意的花。

我和她不同,我喜欢月季,喜欢它很明丽的开在校园里。月季在我眼中,没有牡丹那样雍容华贵,似乎是被娇宠坏了的公主;没有玫瑰那样浪漫妖娆,似乎是热情奔放的金发丽人;没有蔷薇那样小巧可人,似乎是要万千珍重的女童。我觉得若要以花象征我们这个年华的女孩子,应当就是月季了。

青春靓丽,没有喧宾夺主的嫌疑,又盛放在我们的生活中,我觉得月季再合适不过了。但在静眼中,万千繁花都不及一树海棠。她说,她要去武汉大学,因为那里有最美的樱花,她寻觅不到海棠,暂且就用樱花替代了。

说这些话的时候,我们还在初中,那时的我们单纯的可怕。她说话时,垂着眼帘,修长的睫毛如同一对蝴蝶停泊在她光洁的脸上,美丽得惊人。

我说:“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别处有更美的海棠,你还要去找替代品吗?”

她说不会,她不钟情于替代品,她只要那树梦中的海棠。

我自作聪明,告诉她西花厅就有她想要的西府海棠,但她不会甘心于在那里工作吧。她含了笑,饶有兴味的说那也未尝不可。

那也未尝不可?当时的我大概是吃惊的,我从没有见过有人竟然那样迷恋一树花,甚至勉强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。

那时我的脑中也没有旅游赏花的概念,我也无法理解她究竟是要与那树花惊魂一瞥,还是愿意与它长相厮守。

不理解她,我却试着开始了解海棠。

2.

她喜欢海棠颇有些阴差阳错的感觉。

她一个羸羸弱质的女孩子神奇的阅读了《盗墓笔记》,我一直以为只有男生会喜欢那些阴诡的故事,但她在诸多网络小说中读了它,然后狂热的迷上了书中的人物。她不喜欢吴邪,她喜欢解雨臣,北京城里的小小少年,唱戏的俏佳人。解雨臣的艺名就叫“解语花”,这便是海棠的别名。

她喜欢解雨臣,所以她也喜欢海棠。她向我描述四九城的满院海棠,当时的小少年粉雕玉琢,眉眼秀致的像个女孩,咿咿呀呀的唱腔里流动着似水流年。后来的青年脱去了青涩,一身粉红衬衫,却依旧像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。

记得我当时问了她一句:“如果解雨臣喜欢鸡冠花,你也会同样喜欢鸡冠花喽?”

她以拳相报,谈话不了了之。她是足够诗意的,不像我,肤浅的乏味可陈。

我质疑她对海棠的描述,也怀疑她从来就没有见过海棠。于是我上网查了海棠的图片,拿给她看,并得意洋洋的宣布,海棠长得那样清新寡淡,根本不是她所说的殷红如血。她说,那也没关系,她喜欢就够了。

她想的很简单,喜欢就够了。

上初中时写道德长跑日记,我们都不喜欢一本正经的讲大道理摆大故事,于是约定,互相编故事给对方听。我买了一盒明信片《花开时节又逢君》,每天挑一张明信片,写一个花开的的故事。从“开箱验取石榴裙”的佳话,到“红豆生南国”的相思,从“蒹葭苍苍”的追索,到“野有死麕”的恣意,我都一一写过。

那天,她说:“小喵,你为什么不写一写海棠花开的故事?”

我随手抽出了那张画有海棠的明信片,递给她:“你不如自己写啊。”

她果然写了,写了苏东坡的那句诗:“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。”她说,这是一个戏子的故事。我由此对海棠花产生了一种联想,那是一朵戏子花。

我的那个日记本留在了五中,与我就此分开。不过现在我想起那些花的故事,万般绚烂过后,只留下一树海棠在那里悠悠绽放,美丽却无香,恰似戏子,演尽了他人的悲欢离合,却触不到自己的结局。

3.

我也写了一个关于海棠的故事,唐代才女薛涛的故事。

之前我写苏小小轻盈空灵如合欢,飘零坠落;写柳如是刚烈倔强如木棉,极敛风骨;写卓文君清隽脱俗如桃花,富有诗意。我将海棠送给了薛涛,尽管她写下了“轻薄桃花逐水流”的自嘲之句,我还是觉得她是一树海棠。

静问:“为什么?”

为什么呢?因为她的出身,官宦之家的小女儿陷入乐籍,这种无法掌控的人生与戏子并无两样。因为她的才华、她的辞藻虽然受到有些人的诟病,却不妨碍在唐诗的长河中留下浪花,烂漫如海棠。因为她的举止,她喜欢绯红的薛涛笺,诗笺逐水而去,恰似海棠花瓣漂流沉浮。当然,还因为她的性格,她是白居易、元稹等人最好的知己,是他们心中无法淡忘的解语花。

在静眼中,海棠或许是一朵戏子花,但我觉得它是一朵才女花。世间才女众多,但并不是每一位红颜佳人都能像海棠一样。

静也是一个海棠般的女子。她姿容秀丽,眉眼温婉,笑起来仿佛清风吹皱了水面,荡起一泓清丽。她热爱文学,我曾读过她的日记,那些旖旎的段落让人回味无穷。

更重要的是,她像海棠一样,从来不在乎他人的评价,只为自己而开。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,也愿意去接受喜欢之后的挑战。她在等,等一树海棠花开,等她人生中的绝美绽放。

上了高中后,我们彼此分离,她学了文科,我学了理科。高中校园里有几棵小小的海棠树,每年都会低调的开一些花儿,但我们都不曾留意。也许在印象里,那些单薄的花儿不应该零零星星缀在枝叶上,而应该大片大片的弥漫,织就一个迷幻美丽的梦。

我还是会时常见到她,只不过,当我再问起她要报哪所大学时,她不再像曾经那样目光灼灼,说她要去武大,又或是充满憧憬地说:“哪里有海棠,我就去哪里。”她只会落寞的摇摇头,以沉默回应我的询问。

她选择了喜欢的文科,我没有她这份勇气。但这个选择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,她已经不敢去奢望一树海棠盛开了。

她在淡忘,而我在记起。

4.

天津大学有一整个校园的唯美海棠。

大屏幕上的幻灯片展现出那绵延数十米的旖旎海棠时,我不由得看向了静。

她的眼睛蓦地一亮,随即又黯了下去。偌大个礼堂,一片黑暗之中,我们俩的距离不过是两三排桌子,可我看得清楚她眼中的无奈。她快要放弃了。

幻灯片上的海棠花海还在流动着,那样美丽梦幻的色彩迷醉了所有人的眼睛。但一双眼睛逐渐的蒙上了水雾,最后将视野中的花海氲氤成一片暖红。

有些梦终于要醒了,我说。

也是那一年,喵妈发现了我写的小说,她撕了几页。我却当着她的面,微笑着帮她把剩余没撕完的都撕成了碎片,一抬手,扔进了垃圾桶。那些沾染了墨痕的碎片被那个散发着恶臭的黑洞吞噬,仿佛一树白海棠落入了泥沼。海棠是我们轻灵的梦想,但在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
我们的成绩都无法让我们走进心仪的大学,去见证我们生命的一树繁花。

我和她少了交流,再见是在参加衡水二中入学考试的考场上。后来,从她父母口中我才得知,她当时已经生病好些日子,曾两天内几乎滴米未进,滴水未沾。她是想最后拼一把,去见一见梦中的海棠花开。

衡水二中的校园里,有一棵海棠树,而且是“海棠四品”中居于魁首的西府海棠。初中时承蒙静的影响,我积累了不少关于海棠的资料诗文,也颇为附庸风雅的告诉她“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琚”中的木瓜就是其中的木瓜海棠,“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”中的木桃是贴梗海棠。但我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西府海棠。

是一棵树,不大,但枝繁叶茂,能够撑起一树花开的绚烂。静眸中倏的燃起了小火苗,她在告诉我,她想留下来。明年六月,或许她不能去天津看海棠了,可她愿意在离家万里的异地等上半年,见证一树海棠花开。

我以为她会留下,就像她以为我会逃离。

5.

静离开衡水二中毫无征兆,当我知道时,她已经回去半个月了。

我时时刻刻也想着离开,却在每次下了狠心后被那树海棠羁绊了脚步。我不敢离开,怕面对回去后他人的失落。我不愿离开,不愿错过一树海棠盛开。

承认吧,潘小喵,你也爱海棠。你爱它就如爱惜自己昔日的梦想,被迫割舍却不愿放手。你曾在自己的小说中描绘那个热爱海棠的沈梦雯,你认为她是静的投影,其实她何尝不是你自己。她的离开,象征了你对梦想破灭的无奈。你可以通过手撕小说否认你曾经有过的梦想,但你逃避不了内心。

我留了下来,让许多人吃惊。

每每遍体鳞伤,我就会想一想那树海棠,想一想它盛开时会多么惊艳,想一想伴随着海棠一起到来的归去,心中似乎就有了莫名的憧憬。

我问同桌:“你知道校园里有一棵西府海棠树吗?”

她回答:“不知道。不过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,它活在校园里不是为了让人欣赏,只是为了媒体拍照好看。”

她说的对,那里不缺美丽珍贵的花草,但少有人欣赏。那里有修长挺拔的竹林,每每风声吹过便能听到萧萧之音,但我只能偶尔在周一升旗仪式时偷偷瞟上几眼。那里有婉约迷人的紫薇,淡紫色的花瓣簇拥成玲珑的裙裾,但我想认真看一番只能舍弃早饭的十分多钟。那里的月季,雍容华贵,失却了青春少女的清丽,却只为了容易上相。那些高大挺拔的梧桐树,明明依窗而生,领略“缺月挂疏桐”却生生被铁栅栏隔断了视线。

还有那些花,在草地上匍匐而生,一过花期就被残忍的铲去,改换成新开的蓓蕾,因为枯萎的花不好看。我每每痛心时,只能安慰自己,至少那树海棠不曾离开。

或许是树不易砍伐,也由着它们葱葱茏茏的绿着,但树下从来没有一片落叶,落花被人毫无怜惜的踩在脚下,末了还抱怨卫生打扫得不够彻底。银杏金黄的小扇子,棠棣明丽的丝绒球,碧桃飘落的水晶纱都和尘土粗暴地混在一起。

我只能等,祈求上天怜悯我的诚心,让我在它们初绽嫣红时惊魂一瞥,只一次足矣。

可惜世事往不随人愿。

6.

三月底,我趁了考试提前放学的空暇,穿越了半个校园去看那树海棠。令我惊喜的是,树上缀满了粉色的花蕾,虽是紧紧包裹着,却柔嫩的如同初生的婴儿,惹人怜爱。一瞬间,我竟不敢用手去触摸它们,生怕触动了一朵便要让它枯萎了。

我算算日子,足够了,当再次放月假时,它应当开得美艳多姿了。我一定要拍下它,带给静,她会喜欢的。

不仅如此,一棵高大的梨树此刻花期正好,不时飘落的雪白花瓣落在我的肩头,额间,掌心。我剪短的发被它们点缀着,竟然少了呆板,多了清新。花坛里的郁金香也托起了酒红色的高脚杯,透着几分慵懒与魅惑。是春天,是摆脱了严冬的新生。

等着我,海棠,等我将你定格在镜头下,等我将你带回喜欢你的人身旁。

但很快地,先是一场霖雨,后是一场大风,那些纤巧的花儿哪里经得住这般折磨。何况,月假被无休止的考试逼退了几分,花期也这样从指尖流逝。我注定等不到了。

眼前,残红遍地,被急于回家的学生们无情的碾过。心中,悲痛不已,却无法挽救那些花的命运。

粉白嫣红的花瓣落了一地,因为放假没有人去清扫,却更加触目惊心。静以前说海棠花的颜色就是血的颜色,我此刻看到了一个少女被千百遍的凌迟。

我宁愿海棠有一丝香气,哪怕只是淡淡的,这样它至少证明着生命最后的抗争。但海棠偏偏无香,它就像哑了喉咙的女孩,明明那样痛苦,却悲惨的无法开口。

一瞬间,所有的希望,所有的憧憬,就这样破灭了。

我俯下身,想将它们收敛起来,但越捡,飘落的花瓣越多。我的一腔情愿挡不住风的摧残,我只能重新站起,拍下了那仅剩的几朵花,在命运的枝头摇摇欲坠。就像,就像此刻的我一样。

或许静是对的,最好不见,才能不念。她可以把遗憾留在过去,把梦封存,不去面对,只管幻想。我却逼着自己去接受残酷的现实,从来没有估计过后果能让我瞬间崩溃。

花谢花飞花满天,红消香断有谁怜?

那一刻,我的心冷了,我觉得自己对于那片异乡土地的最后温情就这样消弭殆尽了。

别了,海棠,你不适合生活在这个功利的地方,你应该在我们的梦中生长,永不凋零。

7.

我走了,走得毅然决然,没有向大多数人告别。我离开时,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棵海棠树。

回来后又见到了静,她容颜依旧,长发温婉。她没有改变。

我将准备好的生日礼物送给她:“生日快乐。”

不知她是不是还记得以前她的生日我送她的礼物都是明信片和书签,而我也会挑出有海棠花的那一张,在背后写上我的祝福。但今年不同了,我送了她一个小小的坠子,上面画着她的星座。这个礼物很实在,却不再诗意了。

我们都等不了那树海棠花开了,我说。

最初的海棠,是静心中小少年的一个笑颜,凝结着她对青春,对生活的无限期待。

初中的海棠,是我们笔下文字的尽情挥洒,绽放着我们对梦想,对文学的无限热爱。

后来的海棠,是我们渐行渐远的回忆,我们注定了要走向不同的选择,接受不同的结果。

漂泊时的海棠,是我内心唯一的温暖,支撑着我走过了那段最黑暗的时光。

可我们就这样痴痴地等了下去,我们以为只要喜欢,只要等待,总会迎来那树海棠的盛开。但我们从未想过,那树海棠的模样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模糊不清,不再像曾经那样让我们欣喜,而是牵扯着内心最隐秘的痛。我们赋予了海棠太多的意义。最后,海棠就成了我们自己。

我们不再说来日方长,我们只能独自怀着不知结局的期待,或许未来的某一日,总能等到一树海棠盛开。

作者简介:潘文星,民勤一中届毕业生,现就读于南开大学。热爱文字,喜欢创作。

疏桐微语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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